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苦战百公里,跑过地狱即为天堂
《人民日报》记者 曾华锋
“旁人看到我们在不可思议的挥汗如雨地奔跑,他们只看见我们在奔向地狱,并不知道我们同时是在奔向天堂……那个地狱,就是每个人的极限。到达极限并越过极限,就感受到了天堂。”去年百公里赛后,跑友马期在我的体验文章《百公里挑战赛,在天堂与地狱间奔跑》后回帖。今年5月8日,我再次站到起跑线上,迎接有生以来最为残酷的较量。
居庸关遭遇第一个下马威
鸣枪时间原定于早上5点15分,比去年早30分钟。不过,人算不如天算,因一辆接送运动员的中巴被堵在高速公路上,比赛时间被迫延迟,真是“起个大早,赶个晚集”。
天气较冷,大家忙着热身、拍照,组委会也组织运动员在城楼下合影。放眼望去,熟悉的面孔真不少。据初略统计,中国的马拉松人口大约一万,而常年征战在赛道上的也就两三千。由于进行了严格限制和挑选,这次只有191人取得“入场券”,包括22名女子。
5点41分,枪声响起。我脱下一次性雨披,身着短裤和背心,脚蹬马拉松鞋,跑在中等偏前的位置,大约四十名。其实,此时大局基本已定,而后的拉锯战仅是微调。毕竟,个人的能力摆在这里,我超别人不易,别人超我也不易。
我们遭遇的第一个下马威是居庸关长城。这里有上千级陡峭的台阶和数十个遥遥相望的敌楼。跑是跑不起来的,只有老老实实一步一个台阶。为了省力,我抓住右边的护栏前进。敌楼与敌楼之间也会有稍微平缓的坡度,那就开跑。雄踞城楼,俯视四野,满目雄浑之色。几个回合下来,队伍渐渐被拉长成细线,接着成了虚线。
长距离跑配速为王。赛前,我拟定了每公里的计划配速:平路5分30秒,下坡5分,缓慢上升10分,急剧上升15分。事实上,计划不如变化,慢的会更慢,快的会更快。也就是说,现实常常会更极端,极端到超出你的想象。这一点,在以后的征途中会逐渐显现。
事先,我将高明305调成了每公里自动计时。第1公里由于不断拾阶上升,用时10分24秒;第2公里登顶后开始下降,用时8分09秒;第3公里继续下降,跑离长城,用时5分21秒;第4公里在土路上奔跑,并穿过小路出口,用时5分25秒。
舒服的路段开始到来,接下来有4公里左右的盘山公路,且垂直海拔下降100米。跑得得意忘形,配速自然失控,远快于拟定的5分,达到4分12秒至22秒。大连马拉松受伤的右大腿、小腿,已经没有不适,只有飞一般的感觉。但是,究竟能够飞多久?
虎峪!虎峪!吃人的山谷
好景不长。进入绿化基地,一只拦路虎虎视眈眈,那就是虎峪。山如其名,百公里赛道海拔最高点755米的山脊就在这一段,海拔500米的关公岭又形成第二波峰。从绿化基地到燕子口,足足有18公里长的山路!
爬升开始,速度下降。山路坎坷不平,树枝、荆棘丛生。好在体能尚可,即使是急剧爬升,也没显倾颓之势。这可以从数据上看出,最慢也没超过18分钟。挺过这两三公里,最高点即被踩过。
恢复正常状态。除了下陡坡时费力些外,缓坡还是蛮舒服的。一位穿红色T恤的跑友与我同行,他全马成绩为2小时50分,雄心勃勃想进前10名,而我们当时的位置是42名、43名。这可有点悬。我的目标是保住现在的名次即可。
一路狂飙,逢石过石,逢水过水,逐渐提速到4分多。此间,当我跑经一名志愿者身旁时,她将一瓶红牛塞给我。我愕然。她大喊:“我是Jude!”哈哈,原来是绿野的驴友,换了一身志愿者的衣服就把我搞糊涂了。
奔跑的过程中,大脑是缺氧的,反应没平常快。同时,由于快速行进,对于路旁的人或物,往往来不及细看就匆匆掠过。即便这样,面对脚下散落的石头、小溪、树根,竟然没有一次踩空。人类身体的平衡性和条件反射的灵敏性,不由得你不称奇。
关公岭不算太陡太长,经过二三十分钟的爬升后,即顺利登顶。因担心摔倒、崴脚等意外事件,我控制了下山速度。上山不易,下山也难。下陡坡得拽着树枝,甚至蹲伏滑行。好几个人如豹子一般超我而去,包括一位外国小伙子。我惊叹他们的下山能力,但也捏了把汗。
早年,在户外玩耍时,听过这么一句话:“上山快是英雄,下山快啥也不是。”因为下山对膝盖的压力很大,极易损伤膝盖。并且,一脚没踩好,就可能摔倒,滚落山崖。
一二十分钟后,我从一名医护人员的对讲机中听到,有位选手在前面被撞晕了。该医护人员提着药箱三步并做两步往前冲,我赶紧让道。当我跑经事发地点时,几名志愿者、医生正扶着那位外国小伙子坐在岩石上进行救援。小伙子闭着眼睛,一动不动,真惨!
重重考验:迷路、受伤、口渴
大山耸立,公路蜿蜒,村庄宁静。若不是比赛,徜徉在明朝皇陵之间,堪称极致的享受。穿过德胜口村,到达燕子口,再向泰陵进军,这段路相对好跑。然而,未及细品,新的磨砺又开始了。
去年,泰陵折返长陵,再到望宝川村,全是公路。但是,今年改道了,先是经过漫长的河道,然后是山地爬升。分水岭村附近,连绵起伏,梯田层叠。北京跑友段晓华后来在博客中写道:“这些山路很多是需要穿行梯田,不停地上上下下。跑完这一程,体力基本上消耗殆尽了。”
个别路段路标不太明显,我两次走错,损失五六百米。比我更倒霉的是厦门跑友吴善宽,居然跟着别人跑错了5公里,本来想进前20名,也没戏了,弄得“没心情跑”。
在我和两三跑友找路的当儿,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子撵了上来。“你前面有几个女的?”“两个。”“那你就是第三了,真厉害!”“不好说,现在还早着呢。”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“张美英。”我恍然大悟。我和她在去年新疆沙漠越野赛中一起跑过,最后几公里才把她超了。
这次,张美英剪短了头发,我居然没认出来。她全马成绩3小时27分,比我慢23分钟,百公里能撵上我确属罕见。其实,马拉松和百公里并不绝对成正比,后者更考验耐力和越野能力。2007年厦门国际马拉松赛冠军李柱宏也参加了本次比赛,但在25公里处退赛。
分水岭村到延寿寺还有10公里的山路。高明305显示50公里时,用时6小时44分24秒,而路牌显示为52公里。这意味着比赛进行了一半多。但我没有欣喜的感觉,因为随着体力的下降,后半程将越来越困难,甚至崩溃。
山路,仍然是山路!延寿寺到百合村桥长达10公里,且需翻越一个海拔500多米的山脊。速度最慢降到了24分20秒,体力已严重下降,糖原消耗过多。由于补给站都设在公路上,常常个把小时喝不上水,口渴难耐。后来学乖了,逮着个水站就猛灌,临走前还不忘揣上一瓶。
唐僧师徒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,我们也不例外。我的腿部多处被树枝、荆棘划伤,血液渗出;跑鞋里不断进土、刺、碎石,清理了好几次,脚丫子都涂成了黑色;石头将脚板咯得生疼,有个右脚趾淤血;肺部由于长时间急促呼吸而不适;膝盖上方的股四头肌三次胀痛难忍,只得减速……
不过,心里面还是有谱的。截止目前,即使快走也可以在关门时间到来前结束战斗。作为一名参加过7次马拉松赛、4次百公里赛的选手,这个底线必须守住!
银山塔林榨干最后一点能量
逶迤的大山,急剧的起伏,密布的石子,奔跑在这样的赛道上,好不容易积攒的精气神,一次次被无情地打掉。就像熊市一样,你总以为是“最后一跌”,结果总是“抄底抄在地板上”,任你捶胸顿足,也无济于事。
百合村桥到下庄村到银山塔林有12公里的公路。之前,见到公路就高兴,而现在也高兴不到哪里去。路跑的速度已经越来越慢,最可怕的是,不想跑的念头越来越强烈。于是,走走跑跑,跑跑走走,简直像磨洋工。
段晓华和我同行了好长一段,并交替领先。由于孩子出生,他一个月内没有训练,“虎峪下山太快,狂奔了6公里,后果是四个脚趾头都翻起来了,伴随后半程痛苦……到50公里就彻底到极限了。每次补给站吃喝点东西,到下一个补给点之前再彻底压榨干净。反复十多次。”
“太累了!太磨人了!”我边走边叹息。我对挑战百公里已经一点兴趣都没了,并打算不再参加明年的比赛。马拉松都够折磨人了,何况百公里越野。
“每次跑马跑到极限时,痛苦到极点时,心里在想:下次说什么也不跑了。”马期写道,“可是过了一段时间,又开始怀念起天堂的好,而忘却了到达地狱时的痛苦,于是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奔向地狱和天堂。”
不怕慢,只怕站,谁跑得越多走得越少,成绩将越好。我计算了一下,走1公里大约需要10分多,跑1公里只需6分多。于是,跑友们互相鼓劲,彼此带动。安徽跑友李青江去年百公里赛后不过瘾,又加跑20公里,共跑了120公里。我们多次相遇、同跑。
地狱般的煎熬没有结束,海拔702米的银山塔林似乎要耗尽我最后一点能量。面对摄影者的镜头,我已没劲故作轻松。在山上负责拍照的北京跑友王乐要送我一根能量棒,我也没有胃口。沿途吃香蕉、巧克力派,喝水和饮料,胃都没来得及消化。甚至碰到跑友打招呼,我也无力回复,在此表示歉意!
最艰难的1公里,足足爬了25分钟,是我平地跑的6倍!终于登顶了,My God!
抵达79.8公里的望宝川村补给站时,我松了一大口气。去年,从这时开始,我一马平川,连超15人,取得第40名。今年,还会重复去年的故事吗?最坏的时期是否已经结束?
Jude同学再次出现在我面前,合影一张,并馈赠红牛一瓶,这个值啊!正因为有了红牛,我精神不垮,连中午最困乏的时候也没有像去年那样呵欠连天,只想找个背人的地方睡一小会。志愿者帮我取出寄存的包裹,我取出黄瓜、鸡腿,胡吃海喝。
就在这会,美国女名将戴安∙范∙戴伦超我而去。望着她高大的背影,我欲哭无泪。更惨的还在后面,公路不见了,放眼之处皆是山野。原来这也改道了!彻底让人崩溃。雪上加霜的是,又一名背着小包的红衣女子徐徐把我超过,“杯具”啊!
我又“活”过来了
独行在山野上,身体很疲乏,心情很抑郁。段晓华小跑着赶了上来,我也无力跟跑。就这么走着吧,反正也不会被关掉,把力气留到公路上。
翻过最后一个山头,已经是17点09分。工作人员的对讲机里传来指令:“因为发枪时间晚,关门时间从17点15分推迟到17点半。”我以为是此处的关门时间,心想真够悬,该有多少人完不成比赛。实际上,是望宝川村的关门时间。但照此估算,也将有上百人被关。
“来,喝罐红牛!”抵达东水峪村口时,只剩下15公里公路,一位好心的阿姨从车上拿出一瓶自己买的红牛犒劳我。一路上,有好些像这样的村民,给我们指路、送茶、加油。感谢这些心地善良、乐于助人的民众!
回归平地,如鱼得水。去年北马后,我进行半年的速度训练。尽管大马没发挥好,但底子还是打下了一些。沿途,起先超过我的人,不断被我反超。
94公里的路牌出现在二坝北口,右边即是十三陵水库库区。“曾华锋!”我听到有人在大喊。一看,原来是本部门主任刘小明。59岁的他专程过来给我加油,让我分外感动。这还不够,他居然开着车领跑,令我信心大增,同时不敢有丝毫懈怠。
水库风景如画,碧水云天,宛若天堂。还有两三千米,我铆足劲,加大步幅,提速到4分多每公里,戴安∙范∙戴伦被我反超。去年,我也是在最后几公里将她超越。今年,如果没有主任的领跑,我恐怕再也见不到她的踪迹。
临近终点时,跑友刘玉美给我当陪跑。许多熟悉的和不熟悉的跑友、志愿者、工作人员、观众,都在给我加油。结束了,都结束了!跑过地狱,就是天堂!
成绩显示:13小时14分28秒,比去年慢2小时43分;排名第32名,比去年前进8名。这是我第五次参加百公里赛。除了2005年因没有运动饮料补给、登山鞋将脚板磨破而在70公里处退赛外,其余四次均完成比赛,完赛次数在国内排在前列。
上届赛事虽然号称100公里,但据我实测约87公里。这次实测为95公里,均速8分19秒。如加上山间卫星信号失踪、急剧上升或下降的误差、弯道的误差,应在98公里左右,而其难度相当于三四个平地马拉松。
途中,消耗热量5592大卡,相当于3天摄取的热量。高明305再次经受了考验,一直撑到赛后半小时才自动关机。小宝贝就是小宝贝,关键时刻不掉链子。
那些同甘共苦的跑友们也取得了骄人的战绩:李青江以13小时06分46秒获得第30名;段晓华以13小时34分50秒的成绩获得第38名,“好在天黑前回到了终点,完成了一个心愿”;田玉桥因脚伤改战50公里,荣获第三;还有几位叫不上名字、给予过我关心的跑友,名次都在我左右。感谢你们这些同盟者!
由于赛道异常艰难,大多数跑友在各个路段被收容,他们同样是勇士!正如一位跑友说的:“能报名参加的都是敢亮剑的人,是强者。顺利跑完的是强者中的强者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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